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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八十七章

  李追远曾陪着太爷去坐过不少次斋,对葬礼流程与布置,自是无比清晰。

  加之葬礼所需的一应材料,家里头都有,所以操持起来,更是简单流畅。

  很快,灵堂就布置好了。

  供品以本地常食为主,也就是老一辈眼里的零食。

  李追远根据自己的口味,在供桌上摆了一箱未开封的健力宝。

  再稍微奢侈点的就是,李追远点了八根粗白蜡,左右各四根。

  这是考虑到台风愈近风愈大后,可能造成的停电状况。

  遗像是没有的,虽然家里拍照很方便,把谭文彬拉过来让他摆个斗鸡眼就是了。

  但提前这样做的话,度就过了。

  谭文彬的演技是有水平的,但他更擅长的是以真心换真心的路线,单纯的欺骗效果,瞒不过真正睿智的目光。

  再者,谭文彬那边还牵扯到林书友与润生的连锁反应,那俩再努力伪装,在档次高的人眼里,都属明牌。

  不过,供桌上没遗像实在是一种缺憾。

  李追远就拿着纸笔,自己给自己画了一张素描,没对着镜子画,把棱角和阴影打重点后,再别入现成的相框中,不近距离细看的话,其实和拍出来的遗照效果没差。

  挽联找了许久,没找到合适的。

  因为太爷的客户群体,年龄普遍都比较大,用在李追远身上就不合适。

  李追远自己用毛笔写了一对,挂起:

  上联:雏凤未鸣先化雨

  下联:昙花一现亦留香

  横批:普天同庆

  横批本来想随大流,写个“天地同悲”。

  犹豫了一下,少年觉得这并不符合字面事实。

  毕竟,自己这一浪真正的埋线者是谁,很是清楚。

  灵堂是一场葬礼的骨,一切仪式与流程基本都围绕它来展开。

  但对李追远而言,这骨反而是其次的。

  这里就一人一狗,太过冷清,这时候,就需要凑人气,活人不够,那就纸人来凑。

  家里现成的纸人存货很多,可这并不是李追远想要的。

  他打算自己做,用南通方言来形容就是,亲自扎库。

  太爷家的纸扎品,凭着物美价廉的优势,基本垄断了周遭一片的市场。

  刘姨是做纸扎的好手,她那一手师承于老太太的丹青功夫,用在给纸人描画上,诠释着什么叫大炮打蚊子。

  萧莺莺做的纸扎,质量也非常之高,她走的是原汁原味路线,没人比她更懂得“死人”的美感。

  其实家里人,甭管是谁,手里都有那么点做纸扎的本事,谭文彬与林书友来这里没多久后,也就自然而然上手。

  闲着没事儿看电视时,手里空了,就扯点竹条来做一做,像是农村老太太们往坝子上一坐就剥起那毛豆。

  不过,家里最擅长做纸扎的,其实是李追远。

  因为少年的傩戏傀儡术,早已到了一种极高境界。

  小黑瞪着一双狗眼,惊奇地看着这一幕。

  少年坐在小板凳上,只是手掌隔空来回转一转、揉一揉,那一根根竹条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,主动在少年面前拼凑出精细标准的骨架。

  有一样东西,即使是小黑的狗眼,也没办法瞧出来。

  那就是少年在这一步的制作工程中,掌心里有一条血线,不断汇入,像是给“骨架”上增添上了血管。

  只是,这血线,只有李追远本人能“见到”,以往谭文彬他们就算多次被连接,也都是只有感觉却不得触其形。

  每一具“骨架”完成后,各种颜色的纸张即刻飘飞过来进行覆盖,颜料也都被拘起,自行上色。

  习惯了以尸体且是强大尸体为载体制造傀儡,眼下单纯的做纸人,难度就如同是做幼儿园算术题。

  很快,秦叔、刘姨、柳奶奶、谭文彬、润生、林书友,与他们身高气质几乎无二的纸人,就被制作了出来。

  接下来在做阿璃的纸人时,李追远多费了些功夫。

  有些人,于情于理,你都应该做出点区别对待。

  阿璃的纸人做出来时,明显比别人的纸人,更具一抹鲜活气息。

  特殊对待到这个度,也就可以了,这玩意儿毕竟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,做得过于超标也不合适。

  犹豫了一下,李追远做了个赵毅的纸人。

  既然有赵毅了,那就又顺手做了个陈靖。

  本打算就此收工的,

  但再犹豫一下,李追远还是做出了个陈曦鸢。

  完活儿。

  接下来,就是稍作布置。

  两张圆桌被李追远翻开,摆在同处于客厅中的灵堂两侧,板凳围好,塑料桌纸铺开,摆上大小碗盘与筷勺,还有二人共用一个的小醋碟。

  柳玉梅的纸人被安排坐在一张小圆桌前,面前摆着一壶茶,小桌上有笔和一本新的人情簿。

  刘姨的纸人手里本就有一个纸托盘,上面有纸做的菜肴,像是在上菜。

  秦叔就给他随便摆在一处地方,像是在等着被指挥,又像是即将被骂。

  润生的纸人坐在火盆前,在烧纸;

  谭文彬立在供桌侧,在坐斋指挥;

  林书友站在中央,用金色元宝纸制成的金锏在其手中举起,其形象本身就自带真君特征,这是在灵堂前表演。

  赵毅与陈靖摆在进门处,怕被风雨淋湿,就让他们后背贴着墙,算是前来吊唁的宾客。

  陈曦鸢的纸人隔着安全距离,面朝外面的风雨,在吹着笛子。

  三口棺材,是三张床。

  润生哥的棺材内部有点包浆。

  彬彬哥的棺材内部被腌入了烟味。

  润生哥睡的是山大爷的,他不会嫌弃润生的味道;彬彬哥睡的是太爷的,太爷自己就是个老烟枪。

  但这俩,李追远都不是太想选,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,他想躺个稍微干净的。

  还好,有阿友睡的那一口棺材。

  阿友勤洗澡、不抽烟,早晚都会收拾擦拭自己的床铺,算是一位合格的暖棺者了。

  棺材很沉,但家里有运棺材的小轮排,李追远的力气还可以,将小轮排插入棺材四角后,一个人也能轻松地将这口棺材推到灵堂的后头,确定好位置后,再将小轮排撤掉。

  李追远先躺进去试了试,相较于他的身材而言,这口棺材简直就是大户型。

  离开棺材后,李追远将阿璃的纸人,摆在棺材的头部。

  女孩两只手抓着棺材边缘,目光朝着棺材里看。

  葬礼,彻底布置完毕。

  李追远身上累出了汗。

  不过,他没上楼去洗澡,毕竟,外头的风雨渐猛,洗澡没意义。

  小黑在灵堂周围不断逡巡,作为五黑犬,它对“邪”的一面有着本能抵触与排斥,而这里现在的环境,已经让它感到非常之不舒服。

  但看看少年……它也不敢造次。

  因为狗窝为了给灵堂腾地方,被强拆了。

  小黑寻了一个新角落,趴下来,闭上狗眼,打算眼不看为净。

  结果还没寻摸到睡意呢,一根牵引绳就被丢到了它面前。

  小黑舌头舔了舔嘴巴,不敢反抗,自己给自己脖子套进去,再用爪子,自个儿调节适应的松紧度。

  当下,即使是城里,养宠物的风气才刚出现点苗头,而小黑作为一只乡下的狗,已学会了熟练自用牵引绳。

  李追远牵着小黑走出客厅,把一辆家里最早的小三轮车推了出来。

  少年将小黑牵引绳的另一端系在了扶手上,然后推着三轮车带着狗,来到了屋后稻田。

  李追远走入道场,开始往外搬东西。

  他道场里的东西很齐全,与他有较深牵绊的,他都给人家在这里立了供桌。

  先搬出来的,是酆都大帝的供物。

  放上三轮车后,李追远又往车里放了很多用机关材料制作出来的新阵旗。

  少年骑着三轮车,载着东西,上了村道。

  风很大,雨也不小,少年骑得不快,小黑在后头很轻松地跟着,时不时抽空甩一下身上的水珠。

  这年头种田太辛苦,而且还得交粮,所以在村里租田种很是方便,太爷家的田,因秦叔这个大劳力,正不断向外扩张。

  有两块田,位于村道两侧,从马路上拐入就能看见。

  李追远下车,将三轮顺着田埂推入。

  风雨正大,路上村民寥寥,但你如果弄的是别家的田,马上就会被“风闻告知”。

  供物从车上卸下,在田里布置。

  阵旗插入四周,立刻形成阵法,将风雨隔绝。

  而这个阵法的最大特点,就是可以将风水之力进行增幅。

  李追远站在供桌前,双手向四周不断抓取,无形的风水之力被他牵扯过来,临时绑定在了这儿,似在蓄势。

  布置妥当后,李追远将自己新画的酆都大帝画像给挂了上去。

  面容白净的大帝,虽失了一份威严,却增添了一抹独特阴柔。

  李追远推着三轮车带着小黑又回去了,还没结束,他又将菩萨的供桌从道场里搬到车上,而后来到大帝所在农田的村道对面。

  依葫芦画瓢,先布阵,再接风水。

  正在忙活时,村道那边,李维汉穿着雨衣骑着二八大杠正好驶过。

  他先骑了过去,然后又调了个头,骑了回来。

  在大雨中仔细瞅了瞅,才确认此时正在田里忙活的是自己的孙子。

  赶紧将车撑起,他小跑着下来。

  “小远侯,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
  “爷,我在摆东西。”

  “在摆啥?”

  “菩萨。”

  李维汉仔细看了看,发现确实摆的是菩萨。

  “是你太爷让你在这儿摆这个的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这么大的风,这么大的雨……”

  “太爷说,这是在为我祈福,我今年有个坎儿,只要能过了这个坎儿,接下来一直到成年前,都能顺风顺水。

  爷,你看,今天又是风又是雨的,正合适。”

  李维汉心疼自己孙子被风吹雨淋,但他又是个有点迷信的,况且当初自己孙子身上确实出现过怪事,也是被三江叔出手化解掉的。

  “那爷爷来帮你一起摆。”

  “不用,爷,太爷说了,这得我自己来做,不能让别人帮忙,要不然就不灵了。”

  “吹了风淋了雨,怕感冒哦,我回去让你奶给你煮个姜汤。”

  “家里的热水都烧好了,姜汤也预备着了,我回去后就能吃到,爷,你放心吧,太爷都安排好了,我身体好着呢,没的事。”

  “那你把我的雨披穿上。”

  “得淋雨吹风,不能挡,挡了影响前途。”

  李维汉没话说了,只能站在旁边,看着自己孙子在这里摆弄,以防孙子出什么事。

  李追远没避讳李维汉,该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,反正爷爷又看不懂。

  等李追远布置好准备离开时,李维汉下意识地想对菩萨拜拜,却又意识到这菩萨是保佑小远侯的,就赶忙收起动作,怕分掉自己孙子的庇佑。

  “弄好了?”

  “嗯,弄好了,爷。”

  “来,我给你推车。”

  李追远没反对。

  李维汉先将三轮车从田里推到村道上,再将自己的二八大杠横放上去,然后推着三轮前行。

  风已经越来越大了,大到骑车都已不安全的地步,况且前面还有没栏杆的水泥桥,你摔两侧田里没啥事,摔到桥下面去,就容易出大问题。

  “小远侯啊,你妈妈有没有再和你说,她具体什么时候回来啊?”

  “快了吧,爷。”

  “嗯,你奶奶,想你妈妈想得紧哦。”

  其实,他自己也一样。

  反正,自打李追远来到南通,听到别人说的最多的,就是李维汉当初是如何如何宠溺自己这细丫头的。

  李维汉将车推到了太爷家坝子下。

  李追远:“爷,你也淋了雨了,你看大家这会儿都在屋子里吃饭哩,你也一起来吧。”

  李维汉能瞧见客厅里,人影憧憧。

  但他素来是个不愿占别人便宜的主,连自己儿子的便宜都不占。

  “不了,不了,你快上去,洗个热水澡喝点姜汤去去寒,身体重要。”

  “嗯,我晓得。”

  李维汉把自己二八大杠拿下来,推着走了。

  李追远把三轮推到坝子上,没去主屋,而是来到东屋。

  柳奶奶是被自己气走的,走时门也没关。

  李追远进到东屋后,对着供桌再次行礼。

  随后,少年将供桌上的牌位,全部取了下来,放到了门外三轮车上,一个不落。

  这次路途不远,就是家前面的田。

  李追远先运牌位,再回来运供桌,等于是把东屋的供物,全都挪换了个位置。

  肉体疲劳对现在的少年而言问题不大,主要是布阵和接引风水,确实是精神上的硬消耗。

  不过,阿璃特制的“健力宝”,被李追远带在身上,只要感觉精神上稍有困乏,少年就撕开封条,喝上半罐。

  精力很快就被补充完毕,甚至还有点溢出,整个人处于亢奋状态。

  任何这类的药都有副作用,如果让阿璃精心制作,她可以将这副作用降到最低。

  但这对目前的李追远而言,没有意义,你无法让一个大概率无法活过今晚的人,去担心两天后的精力透支危害。

  况且,这种特制健力宝还只是初级阶段用品。

  李追远在自己棺材里,连符针都已预备好了。

  “呼……”

  长舒一口气,李追远回到家里。

  厨房内,刘姨为今天中午准备的菜还在。

  旁边有个单独的小桌,上面摆着精选出来的鸡蛋以及色泽诱人的红糖。

  显然,这是阿璃专用小厨桌。

  李追远给自己做了一碗红糖卧鸡蛋,半勺红糖一颗蛋,意思一下。

  然后,少年炒了俩菜做浇头,煮了挂面。

  自己盛了一碗,也给小黑盛了一碗。

  一人一狗就这么面对面地吃着。

  吃完后,李追远将碗洗了,锅刷了。

  至于小黑用过的那个碗,则被专门放在了门口地上,留着给它以后专用。

  在三轮车上布置了一个简易阵法,让它可以尽可能抵消掉风雨的吹打维系平衡,李追远再次骑着它,带着小黑,来到了大胡子家。

  昔日灿烂美丽的桃林,如今只余下一片落寞的枯枝败叶。

  木屋不见,清安不见,连小黄莺也不见了。

  在这里,李追远感知不到丝毫关于他们的气息。

  但他知道原来大胡子家那座鱼塘所在的位置,清楚清安沉入了哪里。

  少年的目光落在了桃林中的那块区域。

  就这么站着看了好一会儿,李追远收回注意力,走到一处土坑前。

  这座土坑,原先是水潭所在地,昨日,李追远将里面的怨念给吸了个干净,导致这片桃林的凋谢。

  李追远蹲了下来,将手掌向下探去。

  少年意识深处的那座鱼塘里,刚刚才被喂肥一天的鱼儿们,被从里面抽出,向天上飞去。

  现实中,怨念顺着少年的掌心,向这土坑重新倾泻。

  它是这里的泉眼,当它重新拥有“水流”后,四周的桃树,也渐渐再次焕发出了生机。

  桃花重新绽放,地面复又成茵。

  不过,这片桃林,还是比它鼎盛时,要“消瘦”一些。

  不是因为李追远藏私,而是这种一收一放间,必然会存在损耗。

  但眼下这局面,已经足够了。

  桃林,又变回了那片桃林,家门还是那座家门,只是少了个门子。

  李追远左手拿着新开封的健力宝喝着,右手不断朝着四周隔空拉扯,将风水气象朝这儿抓取。

  布置完时,手里的这罐饮料,也正好空底。

  少年又看了眼原先鱼塘所在位置,随后伸手折下桃枝,以其为原材料,运转傩戏傀儡术,编织出了一具骨架。

  再接引桃花,覆于其上。

  桃枝为骨、桃花为皮,这一具清安纸人,甫一完成,就透着一股子潇洒风流。

  李追远将这副特殊的纸人,挂在了最粗的那棵桃树上。

  在少年的视角里,这纸人因为体内有自己留下的血线,所以比周围的桃花,都要红艳几分。

  离开了桃林,李追远骑着三轮车,带着小黑,来到了村口处。

  马路与村道之间,有一条线。

  马路那边是柏油路,村道这里是石子土路,这条线,泾渭分明。

  那日,李兰一直站在线外,没有迈入一步。

  李追远把三轮车停在边上,站在了这条线位置,右手掌心血雾不断溢出又快速凝聚,最终化成血水,不断滴落。

  少年从这条线的南端走到北端,再从北端走到南端,周而复始,不知疲倦。

  他流出的鲜血,落地后并未因雨水大风的冲击而散开,而是稳稳地在这条线上进行反复描红描粗。

  小黑在旁,看着少年这不断放血的举措。

  它默默地把自己的狗爪起举起。

  在它的潜意识里,被抽血,不仅是它的使命,更是它维系狗生富贵的保证。

  少年现在,像是在砸它的狗盆。

  伴随着大量鲜血的流出,李追远的脸色越来越白,身体也越来越冷。

  等到完成后,李追远收手,身形向后踉跄几步,靠在了三轮车上,开始喘息。

  从口袋里,抓出如糖豆般的“最后一颗药丸”。

  直接塞入嘴里,咀嚼,像是在吃麦丽素。

  帮助下咽的,是阿璃特制的饮料。

  反正,这身体,这精神,只要不死,那就可劲地造。

  很快,少年的脸上,出现了两抹躁红,眼眶也凹陷了一些。

  但精气神,又再度回归于巅峰。

  李追远低下头,看向已经以哀怨目光盯着自己很久的小黑。

  少年蹲下来,抓起小黑的一只狗爪。

  小黑兴奋地吐出舌头。

  李追远抽出一张黄纸,顺着小黑爪腕处一扫,一个细长的口子出现,五黑犬的鲜血流出。

  少年以这张黄纸接住这鲜血,当黄纸被狗血染红时,少年掌心轻抚小黑伤口,帮其完成止血。

  小黑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“红纸”。

  它将狗爪子按在少年手腕上,发力向下压了压。

  像是在说:就取这么点儿?看不起狗呢?

  主要是先前看少年放了那么多血,结果对自己只取这一点儿,这让小黑觉得自己像是个吃干饭的。

  李追远拿着“红纸”,业火升腾,随即,暗红色的火焰燃起,无视了自然界里的风雨影响,少年用它,对着这条线完成了一轮烘烤。

  做完这些后,李追远用脚轻轻碰了碰小黑,道:

  “接下来一整天,你都不要回家,只要是在这个村里,你想去哪里、想躲哪里,都可以,只要你能保证不被发现,以及还活着。”

  小黑歪着狗头,目露不解。

  李追远目光一凝。沉声道:

  “我知道你能听得懂。”

  这条五黑犬,是还在幼犬时,由刘姨亲自挑回来的;一直好吃好喝好补地喂养到现在;虽然天道克扣自己功德,但润生他们那里也是能有些油渍分润,这量足以让白鹤童子祂们都激动,肯定也会有一小部分落在了这条黑狗身上,毕竟,它的黑狗血一直被团队里的人所使用着。

  它不仅比普通的狗要聪明,就是聪明的狗,也达不到这家伙的聪明下限。

  但它就是懒,健硕的身体和几乎开启灵智的脑子,它都懒得用,一心沉浸于吃饱了睡、睡醒了吃的美好生活。

  “汪汪汪!”

  小黑连叫了三声,像是在做保证。

  随即,它狗头一转,向村里奔去。

  李追远把三轮车,推到了马路上。

  先前他再怎么在这条线上南北来回地走,可一只脚始终都站在线内,这次,是那晚李兰来过之后,少年第一次走出这个村子的范围。

  空气中的水汽与四周刮过来的风,明显发生了变化。

  那位察觉到自己出村了。

  更准确一点地形容,是自己主动从其视野盲区内,走到它的视线覆盖之下。

  大乌龟的视线有问题,李兰就是它的眼睛。

  没有李兰,大乌龟找不到自己。

  因为李兰,自己面对大乌龟时,才有了这一线生机。

  李追远花费那么多精力,才将这一线生机推演而出。

  但,一生万物。

  诚然,如谭文彬所说,就算他们最后死在大乌龟的龟爪之下,他们也已经让大乌龟付出了代价,算是兑现了他自己对郑海洋的报仇承诺。

  然而,李追远想要的,可不仅仅是这些。

  一如在柳奶奶眼里,应在未来完全成长起来后再进行的报仇之举,李追远是时不我待,即刻操作。

  对这头大乌龟,少年也是一样的策略风格。

  要么,

  你这次彻底弄死我;

  只要你没弄死我,

  那我就要在你龟壳上,敲出一个洞!

  少年想慢慢发育、一步步成长,但周遭大环境,一直不允许他这么做。

  很多人喜欢将自己的蹉跎与失败,怪罪于大环境,仿佛他就是那个能影响大环境的人。

  李追远明显属于这一极端特殊类,但他却从未想过自暴自弃。

  “魏正道,你的开局简直就是温室里的花朵,哪里有我的开局有意思。”

  没回村,李追远骑上三轮车,去往石港镇。

  马路上已经看不见行人和自行车了,连汽车都少了很多,路上已经能瞅见不少被吹断的树杈。

  李追远骑到了郑海洋家。

  他没必要来这里。

  根据风水气象观测,以及气象台预测,台风会在今晚零点,正式登陆启东。

  这没错。

  但这并不是大乌龟的登陆时间。

  它那尊庞大如山岳,不,应该是近似于海岛一样的身躯,是无法真的踏足上岸的,除非它真打算开启天灾。

  它现在所裹挟的台风,会因为它的推动而提前与改变,但本质上,这台风有它没它,都会出现。

  它很莽撞,却又很谨慎,它愿意付出代价,可每一笔代价都花在了刀刃上。

  这不是刻意,而是它们这种古老存在,在与天道的默契对抗共存下,所形成的一种本能。

  它准确的“登陆”时间,李兰也告诉了自己。

  晚上八点。

  李兰那中断的归乡探亲,会在那个位置,重新开始。

  李追远只告诉了谭文彬十二个小时,没有告诉他具体时间,所以,即使是谭文彬,应该也只会去通过天气预报来预测。

  柳奶奶,更是会坚信她的水平,远比气象台来得更精准。

  有些离开的人,是否会抱着“送死”的心态回来,连李追远都无法确定。

  但有些人,李追远确定,是一定会回来,哪怕是赶着趟送死;而且,你若是不让她站前面,她还跟你急跟你生气。

  而李追远,也需要他们回来。

  比如柳玉梅,比如秦叔,比如刘姨。

  自己需要他们的战力,没他们,这出戏,压根就没办法唱下去,自己再怎么折腾,都是死路一条。

  但碍于走江规则,自己不能与他们进行谋划,他们得保证自己的行为逻辑,不是出于本心地想帮自己,要不然就会受因果反噬。

  并且,直接挡在前面,以肉身和残年去挡,这太亏了。

  在无法指挥他们的前提下,还得指挥利用好他们,这是一个大难题。

  葬礼,首先解决的,就是因果反噬的问题。

  只要他们能相信自己死了,哪怕只是一时的相信,在那一刻,他们的行为就不算主观因果反噬之中。

  因为自己已经死了,他们能帮谁?

  并且,这场葬礼,可不仅仅只起到这一个作用,甚至可以说,这一目的,在葬礼中,只是最小的一个添头。

  李追远要将本该用以指挥才能达成的目的,通通由自己来提前完成,他要创造出一个绝对合适的条件,再以正确恰当的方式,引入己方的战力。

  这场葬礼,可不仅仅是为他一个人办的,他要与这只大乌龟,“合葬”。

  可以说,这一次,李追远已经将江水规则,利用到了极致,甚至已经到了为了合理钻规则漏洞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。

 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在作弊,先看看对面吧,那只大乌龟都从东海直奔自己这个未成年来了。

  他自“点灯”起,就不存在叫“公平”的这种东西!

  郑海洋的家,很旧了。

  这里到现在,也没人居住。

  李追远推开客厅的门,在一阵阵“吱呀”声中,少年走了进去。

  随后,他又进入到了当初郑海洋爷爷奶奶邀请自己等人吃饭的那个房间。

  少年脑海中回忆起当年的画面,这些记忆在他脑子里仍旧很清晰,但现在,他需要重回故地,多此一举地印证一下大乌龟的“视角”。

  他回味着当时自己所经历的空间错位感,然后从这里剥离出来,去尝试代入那时的郑海洋与其爷奶。

  他们当时已受大乌龟操控,李追远在模拟,大乌龟具体是如何做这操控的。

  他模拟出来的,当时自己所感受到的空间错位,应该不是郑海洋他们的“特殊能力”,更像是大乌龟的“真实流露”。

  它的眼神,是真的不好,这一点,理论那条线,也给出了一样的论证。

  再结合大乌龟那诡异的复制能力……

  李追远退出了客厅,来到坝子上,看向朱昌勇跳入搅拌机身死的方向。

  所有被大乌龟复制出来的人,都不知道自己是假的,他们都在一开始,认为自己是真的。

  李兰为什么去找大乌龟?

  那是因为她经过自己的研究,认为大乌龟能帮自己治病。

  治病的原理是什么?以及李兰为什么会认为,她的病已经治好了?

  少年开启了走阴。

  走阴,是观察这个现实世界的,另一种视角。

  大乌龟其实也是一样,它的眼神不好,是因为它的视角中,这个世界与常人眼里,有着巨大的区别。

  预言中的那两幅图,李追远笃定是假的,但大乌龟信了,说明其中原理,它认可。

  成年后的自己,它居然也能复制成功,这就说明,实力境界强大与否,并不是它复制的难点。

  复制,需要付出代价,应该是它的生命力,那一只只从复制体体内爬出的小乌龟,其实就是大乌龟所分裂出生命力的本体。

  因此,与其说,大乌龟是在原原本本地复刻,不如说是,它是将自己另一个,甚至是另外很多个视角下,所看见的“人”,给拉拽出来,利用自己生命力灌输,将其“丢”回了现实。

  李兰就是觉得,它能将健康正常的自己,给剥离出来,脱离那个生病的自己。

  这些东西,李追远早就已经推演出来了,他之所以再跑一趟,纯粹是因为闲着也是闲着,就像是早早答卷完毕,可距离考试结束时间还有很久,那就干脆再多此一举地验算一遍。

  顺带着,从村里跑出来,露个脸,给它再添一抹兴奋。

  差不多了,该回去了。

  李追远骑着三轮车,回村。

  在马路上,一辆警车驶了过来,对着少年不停按着喇叭。

  车里坐着的是谭云龙,他今日是从金陵回到这里交接案子的。

  李追远被警车逼停。

  谭云龙二话不说,拉着少年坐进了警车,至于少年骑的小三轮,则被他放到了后备箱,关不上,就用后备箱卡着,反正不在乎是否会磕碰掉漆。

  “小远,外面风多大啊,你怎么还……

  算了,等我先回派出所交一下东西,然后我送你回家!”

  “谭叔叔,您这是公车私用。”

  “台风天看见个未成年孩子在马路上,身为警察,能无动于衷?”

  谭云龙把车停在了派出所门口。

  他进去交文件的时候,李追远从车上下来,走到派出所门口挂着的牌匾前。

  雨水,早已将它冲刷得干干净净,不留一点灰。

  少年张开双臂,将它抱住。

  即使已经布置完毕,但失败的概率,依旧很大,自己极大可能,活不过今晚。

  有了一点感情之后的弊端就是,理性之外,开始奢求一种乍眼看毫无意义的感性。

  而这,也是今晚计划能成功的一大关键,融合了李兰的大乌龟,不会信这种东西。

  她、它,与过去的自己一样,会认为这种非理性的冲动,无意义的求死、自杀,是一种愚蠢、滑稽、低级。

  谭云龙跑出来了,李追远松开双臂,坐回车里。

  警车再次发动,行驶在马路上,车身在大风吹动下,不断摇晃。

  谭云龙通过后视镜,看向坐在后排的少年,笑着问道:

  “小远,你在想什么呢?”

  “在想妈妈。”

  “呵呵,是嘛,等你再过几年,就不会想妈妈了,彬彬小时候可黏他妈妈了,还写过一篇作文《我美丽的妈妈》,破天荒的在他小学作文比赛里得了个三等奖。”

  “现在还能看到么?”

  “保存着呢,被他妈和出生证明放在一起。”

  警车刚驶入思源村,车内就传来呼叫声,隔壁镇上有个厂房被风吹塌了,有人可能被埋在里面。

  谭云龙送到了小径处,就停了车,帮少年把小三轮取下来后,就开着警车去救援了。

  李追远推着三轮,回到了家里。

  先上二楼,洗了个澡,换了身干净的衣服。

  下楼,来到客厅。

  李追远在柳奶奶纸人所坐的小圆桌前,泡了一壶新茶,故意将茶具铺摆在那里。

  紧接着,少年在刘姨纸人的托盘上,撒上了一把瓜子。

  最后,将一个酱油瓶,放在了秦叔纸人面前。

  挺卑劣的,得算计每个人的情绪与反应,自己现在还在蓄谋添把火,好让他们回到这里时,能真的愤怒与相信。

  李追远知道,虽然自己以法理地位,将柳奶奶给逼走了,但以柳奶奶的脾气,她必然会再回来的。

  而且,少年还故意把秦爷爷的牌位递给了柳奶奶。

  就算是单纯看在秦爷爷的面子上,柳奶奶也一定会一点面子都不看!

  李追远躺进了棺材,屋外狂风暴雨,少年耳朵里,只有时钟不断走过的清脆。

  东海海面上,一座小岛上的灯塔,守塔人还在尽职地工作着。

  伴随着灯光照射,守塔人愣了一下,他的灯光里,竟照射出了一片红色。

  他以为是自己花了眼,开始将灯光环绕照射,发现这红色充斥着自己四周,面积几乎无垠。

  “嗡!”

  红色瞬间消失。

  下一刻,

  “嗡!”

  红色再度开启。

  像是海面之下,有一颗巨大到难以形容的眼球,刚刚眨了一下眼。

  “铛……铛……铛……铛……”

  当家里的挂钟响到第八下时,

  “轰隆隆!”

  天空中划过一道恐怖的血色闪电,将这黑夜瞬间照得如同猩红之昼。

  一道身影,出现在了思源村的村道口。

  它,

  来了!
捞尸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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